(一)
《孙子吴起列传》记叙了孙武、孙膑、吴起三个人的事迹。
史迁的笔法,既是文学,又是历史,可以用《论语》说的“文质彬彬”来形容。但是他在序中说“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,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……”云云,又大谈孔子作《春秋》之意,可知《史记》绍叙《春秋》之意甚明,而史迁隐隐间也是以孔子的继续者自居的,因此要想知史迁作《史记》之本意,此节不能不明。他说:“余所谓述故事,整齐其世传,非所谓作也”,虽然紧接着立即说:“而君比之於春秋,谬矣”,虽然表面上看来是自认不能比《春秋》的,但是如果我们知道孔子作《春秋》,也是秉着“述而不作”的宗旨,则自能见其真相何在。再考虑到司马迁是董仲舒的学生,公羊派的嫡传弟子,则更可知:《史记》一书,绝非是一本简单的记叙历史事实的著作,也并非如同史迁表面上说的,不过是“整齐其世传”而已,而是包涵着司马迁对“古今之变、天人之际”的理解的一本书。它不仅仅记叙了历史的事实,更是要借着这些思想阐明作者的一些思想与理念。
这种用意的痕迹,在《史记》中处处可见。
孙武传中,史迁只用浓重的笔墨记载了一件事情:孙武斩美人。其字数不多,兹录于下:
孙子武者,齐人也。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。阖庐曰:“子之十三篇,吾尽观之矣,可以小试勒兵乎?”对曰:“可。”阖庐曰:“可试以妇人乎?”曰:“可。”于是许之,出宫中美女,得百八十人。孙子分为二队,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,皆令持戟。令之曰:“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?”妇人曰:“知之。”孙子曰:“前,则视心;左,视左手;右,视右手;后,即视背。”妇人曰:“诺。”约束既布,乃设鈇钺,即三令五申之。于是鼓之右,妇人大笑。孙子曰:“约束不明,申令不熟,将之罪也。”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,妇人复大笑。孙子曰:“约束不明,申令不熟,将之罪也;既已明而不如法者,吏士之罪也。”乃欲斩左古队长。吴王从台上观,见且斩爱姬,大骇。趣使使下令曰:“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。寡人非此二姬,食不甘味,原勿斩也。”孙子曰:“臣既已受命为将,将在军,君命有所不受。”遂斩队长二人以徇。用其次为队长,于是复鼓之。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,无敢出声。于是孙子使使报王曰:“兵既整齐,王可试下观之,唯王所欲用之,虽赴水火犹可也。”吴王曰:“将军罢休就舍,寡人不原下观。”孙子曰:“王徒好其言,不能用其实。”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,卒以为将。西破强楚,入郢,北威齐晋,显名诸侯,孙子与有力焉。
细细读完孙武的传记,有几个问题,我们不能不问:
孙武事迹不见《春秋》等书,史迁为何断然认定孙武之存在?史迁言孙武有西破强楚,北威齐晋之赫赫武功,为何却只浓墨记载着他斩美人取信吴王的事迹?孙武斩美人之后,吴王知其能用兵,于是用他为将,为何孙武却因为吴王不愿意来阅兵,便要说“王徒好其言,不能用其实”——我们须得知道,吴王后来重用孙武,不能谓“不能用其实”,而当时孙武究竟说过什么话,倒更可能是史迁的创造!
说司马迁捏造史事,那是阴谋论者的有罪推定论,自然不必去理会。但是如果我们谨慎的怀疑,司马迁在整理史料时,有过用心的选择与采信,相信也并非全无道理的诬枉之辞。
否则,如果说史迁只知道孙武子斩美人这么一件值得记叙的事情,就相信了历史上确有孙武这样一个人的存在,多少有点不可思议。我倒更倾向于相信他当时知道的史料,比今人接触得更多——在没有足够的证据否定司马迁的判断之前,基于一种历史的信仰,我认为更好的选择,是谨慎的相信他。
那么,如果我们相信司马迁有足够的证据相信孙武的存在。第二和第三个问题,又当如何解释呢?
我认为,如果我们能够了解司马迁“述而不作”的内涵,只须通过分析“孙武斩美人”这一事件之本身,就能大约猜出原因。
司马迁通过“孙武斩美人”一事的记叙,使得孙武神貌栩栩如生,呼之欲出,这自然也是司马迁选择这个故事的原因之一。但是一句“王徒好其言,不能用其实。”暴露出这个原因,并非是惟一的原因,甚至可能不是主要的原因。从这句话中,我们能够读出来的情绪,有轻蔑,有骄傲,也有淡淡的失望,颇能显示孙武睥晲一世的神态。如果吴王最终不用孙武,自是妙笔。但是后文说的却是“於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,卒以为将”,那么说吴王“不能用其实”,竟是冤枉了他。
司马迁为何要一面借此故事来展现孙武的风采,一面却要让他说些过份之辞,冤枉吴王呢?究竟是行文不慎,还是在这个故事中,另有玄机呢?
的确是另有玄机,而玄机便在“将在军,君命有所不受”这一句话上面。相同的话,在《孙子吴起列传》之前的《司马穰苴列传》中也出现过。两个紧紧挨着的列传,两个著名的兵法家,说着一字不差的话语。孙武是斩美人,司马穰苴是斩监军——如此简单相似的故事,一再出现,实在让人不能不怀疑司马迁的用心。
(二)
孙膑在司马迁的记叙中,是孙武的子孙。
今人所传的《孙子兵法》,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,实际是《孙膑兵法》,孙武的兵法十三篇,早已失传。司马迁说孙武吴宫教战,而说孙膑善谋略,也是一种侧面的证据,很多史家怀疑,孙武十三篇的主要内容,是讲“教战”,而今本的《孙子兵法》,多讲权谋势利,与孙膑的事迹相合。除此之外,更有绝多的证据,例如今本《孙子兵法》中,讲到十万大军的调动,甚至讲到苏秦,分明都是战国的事迹,春秋之际,如《吕氏春秋》所言:“阖闾之用兵也不过三万,吴起之用兵也不过五万。万乘之国,其为三万、五万尚多”,又如何能有十万的规模?
不过司马迁言之凿凿,而汉墓的出土文物中,也确有被认为成书于战国的《孙子兵法》十三篇,因此也存在另外的种种可能:孙膑或他的门人,写下《孙子兵法》十三篇之后,或托名孙武,或者被人讹传,或者《孙子兵法》,本就是孙武家传,经过孙膑的删改……真相究竟如何,也许已经彻底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。我们所能确认的,实际上可能只是,现存的《孙子兵法》,的的确确有孙膑的影子在书页中闪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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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阿越
编辑:
蔡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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